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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奖】三问《柳永》

    发布时间:2015-05-13 作者:吴双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代,各类信息轰炸不会真如云烟过眼,一定会在你的大脑中有些残留。这些残留“物质”也许会左右你对未知事物的基本判断,比如越剧《柳永》,我承认在未正式走入剧场前,对这部戏怀有很大偏见,特别是看多了各种吐槽文之后,“缺乏戏剧性”“没有冲突”这类评论字眼让我一度对其殊无好感。
            但是,当我真正坐在剧场看完这部戏之后。发现自己没有像一同前来看戏的戏友那样,中途睡着或是在第四场便心急如焚盼望着早早结束。
            可见,这部戏仍有打动我的地方。我想,大抵是出于对才子命运多舛的一声叹息与对词人才情的惺惺之情。
            也仅如此。
            《柳永》既不能像杯烈酒那样灼肠,也不能像杯浓茶那般回甘。思想上,没有从才子佳人、怀才不遇的传统笔调中跳脱出来;情感上,覆盖太广“体积”太大,缺乏真正挑动人心的神来之笔。它就像宋词参差的句式,有长有短。我想,最纠结的不是柳永本人,而是编剧。
            的确,“宁立千人碑,不做柳永传”,柳永不好写。借用巴山鬼才魏明伦先生的一句话“吾辈不下‘地狱’,戏曲难上天堂”,这个时代还守在清冷梨园中的前辈,都是值得尊重的。而所有关于作品本身的艺术探讨,虽然不能避免每个人的主观色彩,但大家的出发点应该是一致的——我们都爱那方舞台,希望看到最美的作品。
            对于越剧《柳永》,仅对作品本身发出“三问”。没有任何言语的攻击,只有探讨的诚意。
     

     
            ●一问
            《柳永》做到雅俗共赏了吗?
            柳永在一首《少年游》中有这样一句——“一生赢得是凄凉”,这是他对自己人生的叹息。他一生纠结甚至分裂,既向世俗常态发出挑战,又屈尊于对仕途的膜拜。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或许使《柳永》能浑然天成在美学上靠近人物心灵审美,进入现代戏剧形态。
            或许说,《柳永》原本应该是场“精英独白”。
            但是,在一片桃红柳绿中,“精英”的气质没显山露水,而是淹没在庸常的才子佳人戏中。那么,既然这部戏保留了传统戏的血脉,就应当完成与“大众对话”的使命。通俗点说就是,《柳永》应该做到雅俗共赏。所以,故事情节必须感人,在情感上抓住观众。但是,这部作品是对柳永人生“鸟瞰式”的展现,涉及内容太庞杂,以致没有抓住一个侧重点来渲染烘托。剧中柳永对虫娘的爱,仿佛淹没于对教坊姑娘中的“博爱”之中。所以即使面对柳永与虫娘的离别,“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样的多情文字,也没有多少打动人心的力量,因为在开场第一折《凤栖梧》,柳永与虫娘的情感描写,是姹紫嫣红中并不纯粹的一笔。从人性出发,爱情是自私的,柳永俨然是大众情人,而虫娘显然是接受了这一事实,只是,这份爱有多真呢?除非,虫娘与柳永都是高智商的情圣。
            看这部戏时,我很认真,也很专注,因为想寻找很多人否定这部戏的理由。甚至一度很压抑,那是第四折《望海潮》带给我的叹息。“干谒”之风对旧时文人人格的扭曲,以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思想下文人积极出仕务必付出的尊严与代价。但跟我同去的戏友,一些中途睡着了,一些在看到第四折时已按捺不住期待戏早早结束。我知道,她们不想看文人命运的叹咏调,她们只想看故事里的人如何经炎凉、度悲欢、结同心与伤别离。她们想到故事里寻找答案,但恰恰这是个找不到“标准答案”的故事。落墨落得太大,整个故事不吝笔墨描写一众有情义的乐妓,却一个深入人心的都没有。
            ●二问
            《柳永》的冲突有戏剧性吗?
            很多人说《柳永》缺乏戏剧冲突,而这源于《柳永》的结构属于“传记体”,只截取人物人生几个重点片段来写。起先我也认为这种手法有别于传统戏曲“以线穿珠”的叙事结构,但是,看完《柳永》后,我觉得这部戏不能说没有戏剧冲突,也不能说情节不连贯。
            第一折《凤栖梧》展现一幅“是卿卿怜我捧我养活我”的香艳场景,在结尾处,以柳安一封柳永发妻的家书挑起柳永心中的矛盾。是的,他要重新振奋起来求取功名了。
            紧接着第二折《鹤冲天》,写宋仁宗听到柳永词作中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悦,后从进士榜中勾去柳永名字。于是,柳永成了“奉旨填词柳三变”。
            第三折《雨霖铃》写功名无望后,柳永离开汴京,与虫娘道别,远赴江南踏上漫漫干谒之路。
            第四折《望海潮》写柳永滞留江南六年,在杭州以词敬献杭州太守孙眄,却因“眄、沔”之误,再次干谒无门。
            第五折《少年游》写柳永离开杭州再度返回汴京,前去撷芳楼找虫娘,却发现虫娘身边已有他人,于是黯然。他决定改名柳永,重新赴考应试。
            第六折《八声甘州》二十年一笔带过,直接写柳永晚年为官,拒绝再去应制填词,且为自己平生“名利场中失意客,误入利名纷扰间”做一总结。
            整个六折看来,虽说是柳永人生六个片段,但每场之间的情节依旧是连贯的,并没有断点或是跳跃。至于第六折一下跨越20年,那也是传统戏曲舞台惯用的手法,不需赘述的地方,一笔带过。
            单从这六折的内容来看,每场都有戏剧冲突。但是,虽说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但还有一个前提是,冲突一定要具有戏剧性。而《柳永》的冲突,个人认为是缺乏戏剧性的。
            谭霈生先生曾说过:“戏剧艺术的对象是人。读者、观众所关切的也是人,人的遭遇,人的生活道路,人的命运……在一出戏里,冲突应该是尖锐的,而且必须是有意义的……”。德国理论家奥古斯特·施莱格尔也曾明确表述:“戏剧性在于戏剧作品中人物之间相互影响、相互较量。”
            我们再来看《柳永》,那种“人物之间相互影响、相互较量”的激烈冲突并不存在。我想,这也是很多戏友觉得《柳永》这出戏很“温”的缘故。
            ●三问
            《柳永》的价值观是什么?
            这个时代的戏曲观众,三度创造能力是令人始料未及的。比如奉为经典的《梁祝》,现代观众会提出自己的疑问:梁山伯三年都看不出祝英台是女人,合逻辑吗?又比如《孔雀东南飞》,至少有一部分观众已不再为凄凉的剧情去稀里糊涂哭上一把,而是在自己的心中有了个颠覆性的评判——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焦仲卿是个十足的“渣男”。即使对于爱国主义诗人陆游,也有人认为他在对待唐琬问题上,也是个负心汉的“半渣男”形象。当然,越剧《陆游与唐琬》非常巧妙,顾老的精明在于他设置了一个“重圆有日,待我三年”被改成“重圆有日,待我百年”的文字游戏。这样,历史上陆游休妻变成了两人无奈的失之交臂。
            只是,在越剧《柳永》中,给我们传导的价值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在剧中,有个始终未出现的人物——柳永的发妻。在第一折《凤栖梧》的最末,柳府的老仆柳安来到汴京找柳永,带来柳妻的书信,要他不要忘记“是故养子必教,教子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于是,促使柳永再度燃起求取功名的热望。
            离故里,别发妻。居汴京,宿勾栏。任新婚妻子在家乡望眼欲穿多年等待,柳永却逍遥在外与虫娘等乐妓爱得死去活来,这份情感值得赞歌四起吗?编剧不提柳永发妻则罢,既然提了,作为一个在剧中没有出场的人物,终极也要有一分照顾到她的情感吧。
            或者说,现代观众对于一部戏的评判,往往会带有自身的体会与当代社会问题的一些对接。我不知道坐在剧场中看《柳永》的“大奶”们,看到柳永跟“二奶”“三奶”们情定一生,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正如一位广州戏友谈到自己拒绝儿子提出与她一起看《柳永》的理由:带儿子看什么呢?看一大群妓女养一个小白脸吗?
            看完《柳永》,我觉得很残忍——因为柳永谁也不爱,他只爱自己。
            ■关于建议
            能否换一种视角?
            我认为《柳永》的编剧王仁杰老师不够大胆,或许说没有让柳永跳出脂粉堆中,让我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柳永,一种真正探究柳永人生悲剧的思考。
            翻翻大宋历史,这里出了一位让乾隆皇帝也佩服的一代帝王——宋仁宗。而让乾隆皇帝敬佩的帝王也只不过寥寥三位:康熙、李世民与宋仁宗赵祯。宋仁宗这一朝,尽出文豪与能臣。唐宋八大家除了韩愈、柳宗元出于唐朝,余下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全部出于宋仁宗当政时期。宋仁宗赵祯既支持范仲淹的新政,也能容忍包拯在朝堂上与他争论溅自己一脸唾沫星子。可以看出,宋仁宗非常爱才惜才,但,为何他就偏偏容不下一个柳永?
            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断了柳永的美好前途。是赵祯器量狭小,还是柳永原本不适合从政?总之,宋仁宗金口玉牙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便心安理得为自己戏谑般贴上“奉旨填词柳三变”这一“社会身份”,如此嘲弄,宋仁宗却并未追究。
            如果,我是说如果越剧《柳永》能够弱化一些教坊乐妓的枝蔓,重点放在柳永、宋仁宗以及当时一些文人(比如唯上是从,黜退柳永的另一位大词人晏殊)他们之间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带来的思想冲突,是不是更为深刻?然后虫娘依旧可以存在,她的存在是在柳永遭遇不同人生际遇之时,始终如一的相知相守,算是他逆旅中的一丝温暖。
            不该遗忘的《煮海歌》
            宋仁宗认为柳永不该从仕,只适合填词。那么,柳永适不适合做官?金殿之上,宋仁宗对柳永言及“卿心可悯,然才有所不同,有治国经世之才,有诗词曲赋之才。”柳永没有抛出对朝政的理解,如果有那么几句,或许金殿被黜会更悲凉。而在最后一折《八声甘州》中,柳永那句:“内有近虑远忧,何谓盛世?外有强敌边患,何来太平?”这是整场戏中,唯一体现柳永政治见解的地方,但是,太弱了,仅仅这两句。
    不是历代文人不适合从政,而是命运没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施展抱负的机会。
            比如,柳永在做昌国县(今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盐监时,目睹海边盐民的悲惨生活,写下著名的长篇七言古诗《煮海歌》。这首诗不仅是盐民苦难的写照,还揭示了苦难的根源。他在诗中提出了裁军、辍征和罢盐铁专卖制的进步主张。这种为民请命的悲悯情怀与抨击不合理制度的政治视野,其实是被我们长期忽略的另一个柳永。
            成也柳词,败也柳词。《柳永》给到我们的,只是一个写着词的落魄文人,没有一笔政治上的闪光点。那么,可真如宋仁宗所说:且填词去罢!
            “幻影”能否“再加工”?
            越剧《柳永》中有一个常常出现的柳永“幻影”,据说是体现柳永内心的纠结与分裂。恰巧在看《柳永》前,我看了广东粤剧《阴阳怨》,转世女儿身与前生九郎的魂魄相互交缠与对唱,带来很震撼的效果。所以,我觉得那个“幻影”在关键时刻应该上前与柳永来场相互审视,对唱形式,或幕后伴唱两个柳永交缠共舞的形式,也许都可尝试。
            道白是否改一句?
            第四折《望海潮》中,杭州太守孙眄的师爷有句道白“拍马屁拍到骡子屁眼上了”。确切的说,这句至今让我难以接受。这部戏主体格调是诗化的,唱词与舞美均体现一个“雅”字,而独独这句像只苍蝇掉在其中。
            体现人的恶,一定要爆粗口吗?
            莫言《丰乳肥臀》一书刚出时,很多人质疑这个书名,更甚者向莫言发出火药味的质问:中华汉字那么多,难道再不能有其他字来代替这几个字吗?莫言回答很自信:是的。
            如果《柳永》的编导团队也能自信的表示,中华汉字确实再找不出其他字眼来代替这几个字的道白。那么,算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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