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学者沙龙 | “适意”地“活着”,广东音乐之妙
发布时间:2019-01-04 作者:钟哲平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他们一直在说玩音乐,而不是演奏音乐。
我对余乐夫说,过来做一个广东音乐的沙龙吧,你起个名字。他不假思索地说:“《五架头·玩得喜——广东音乐赏析》。”
南亭会成员在台上互相介绍时,也始终把“玩”字挂在嘴边。五个人都是玩民乐的,余乐夫和郎平玩胡琴,吴迪玩扬琴,李志成玩箫笛,童绍民玩秦琴,一起玩了十五年了,其中乐夫和童少(这个浪子般的花名仿佛才是童绍民名字的正确打开方式),还在另一摇滚组合“吹波糖乐队”中玩了几年摇滚……
南亭会成立于2003年,五位成员均毕业于星海音乐学院,得到汤凯旋、余其伟、袁德明、卜灿荣、黄鼎世、谭炎健、伍国忠、陈国产、文传盈等粤乐名家的指点。几位“学院派”的年轻音乐家,用扎实的功力、摇曳的激情、天真的浪漫,突破了“五架头”的传统演绎格局,继往开来,在广东音乐推陈出新的优秀传统上,再出新天。
五人配合极为默契,自称“难兄难弟”,而其意气风发,分明就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宇宙。他们幻化于音乐的五行,余乐夫青葱如木,吴迪沉稳如土,郎平纯净如金,李志成灵动如水,童绍民跳跃如火。白日放歌,青春作伴。
南亭会乐团,左起:余乐夫、郎平、吴迪、童绍民、李志成
2018年11月18日下午,广州图书馆《文苑英华五十年》展览大厅内,当正统、地道、细腻、真挚的广东音乐在这五位爱玩的年轻音乐家手中流出,观众感受到的分明是他们对传统艺术的虔诚。这种虔诚不是对传统亦步亦趋的模仿,恰恰是在敏感的跳脱中以自信、自由、自我向传统致敬。
有时候,虔诚是与生俱来、浑然不觉的。如水行川,如春在花。
吴迪说:“现在外卖很发达,但我们还是喜欢到茶楼去饮早茶。我们吃的不仅是食物,还是享受熟悉的环境、轻松的氛围。传统音乐对我们的影响也是如此,融于生活,尽在不言中。”吴迪是著名音乐家余其伟的第一个研究生,专业是广东音乐文化研究,如今在星海音乐学院教音乐。饮水思源,每当南亭会收获掌声,他总会提到余其伟的广东音乐小组。吴迪说:“他们是更早的先行者,在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频繁演出,推动广东音乐。我们今天玩的东西无非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也希望后来者能站在我们的肩膀上,看得更远。”童少在星海音乐学院读书时,吴迪是他的班主任。他是被吴迪拉过来一起玩乐队的,当时并不是很情愿,因为要用中午的时间排练。有一天他们弹了一首《饿马摇铃》,童少听起来很亲切,这不就是阿嫲以前唱的“哥仔靓呀靓得妙”吗?原来这些老人家随口唱出的“鬼马”民谣,是来自更久远的广东音乐。童少突然觉得很奇妙,音乐也许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而是在生活中一代一代不知不觉延续下来的,他希望也能一直玩下去。
有时候,虔诚是寻寻觅觅、荏苒蹉跎的。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余乐夫说:“我们组成南亭会有十五年了,大学时就开始一起玩。当时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只是趣味相投。我们读书的时候以为传统音乐难度不大,现在却越玩越觉得精妙,我们懂的只是皮毛。传统音乐教会我们对每一件事情的细致。对于中国人特有的情感、伦理、意境的表达,过于工业化、标准化的音乐教育很难给我们满足感,而传统音乐却特别‘走心’,是一种自我情绪的化解与满足,这也是传统音乐的特质以及能成为经典的原因。我们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缺乏田园生活和对农业社会的了解,我们该怎么样继承传统,以什么姿态去发扬广东音乐的包容性呢?”
传统与现代的交接、东方与西方的交融、现实与梦想的交错……这是他们从未停止的思考。
沙龙现场,气氛热烈,广东音乐是那么亲切、那么愉悦(郑迅摄影)
在名为《五架头·玩得喜——广东音乐赏析》的沙龙上,南亭会演奏的第一首乐曲是《雨打芭蕉》,向广东音乐发源地之一的沙湾致敬。然后是《鸟投林》,欢快飞扬,余乐夫说:“我们广东人就喜欢精神爽利!”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分享中,他们还演奏了《银河会》《平湖秋月》《落花天》《连环扣》《醒狮》《惊涛》《旱天雷》等传统的广东音乐,观众越听越投入,眼中焕发出亲切愉悦的神采。
如同吃到姜蓉就有白切鸡味道一样,高胡响起,广东音乐就来了。
余乐夫说:“高胡像是为广东音乐而出生的乐器。高胡的出现,演绎了大量作品,对广东音乐的表现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高胡是为广东音乐而安身立命的。”他用手中的高胡,示范了广东音乐的个性。他的音符活泼跳跃,把原本不是广东音乐的《梁祝》《东方红》等名曲,蹦蹦跳跳地变成了广东音乐。
南亭会还用不同乐器的搭配示范了广东音乐五架头的组合之妙。
余乐夫手中的高胡跳出光鲜亮丽的旋律,这时郎平用椰胡吐露出百转千回的心语。如同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在舞会的曲终人散后,走在街灯下长长的身影。而余乐夫的讲解很朴素:“有了椰胡,高胡就有了依靠,再华丽也不花哨。”
还有吴迪的扬琴和童少的秦琴,也是一种清脆加沉厚的奇妙组合。扬琴的清越明亮是行云流水、春色满园的,秦琴的沧桑则自带一种满不在乎——我并不标榜我的沧桑,我甚至以若无其事的平淡和略带牵绊的迟滞,来掩藏我的沧桑,我的无情,是因为我在古老的岁月里,饮下了太多深情。
这便是音乐的意境,不可言传。
余乐夫
李志成
风度翩翩的吴迪(潘晴摄影)
余乐夫、郎平演奏胡琴(潘晴摄影)
左为童少,右为李志成,少年意气,风流倜傥(潘晴摄影)
同声同气的粤人,理解广东音乐并不难。林木葱郁,瓜果飘香,良田万顷,鱼虾满船,小桥流水,雨打芭蕉……这些本来就是我们血液中流淌的生命印记。而对于那些没有被湿漉漉的水乡浸润过的耳朵,他们如何能听出雨打芭蕉绿油油的生命力呢?
余乐夫说:“我们去欧洲演出过十几场,当地观众的反应让我们很惊喜。他们的触觉很灵敏,能感受到我们的音乐和他们自己的民间音乐有很多共通的东西。在理解的基础上,他们也一直在寻找和他们不同的东西,我们的演奏很受欢迎。《荷兰日报》的记者采访我们时提了一个问题,我很惊讶,我觉得他已经读懂我们了。他问,你们这种音乐,在你们的音乐学院体制下是如何生存和传承的?我觉得他已经看到了我们困境的本质。”
吴迪补充说:“我们在德国的时候,有记者问,听说你们中国的音乐学院不教中国音乐?我有点尴尬,但真的没有办法说NO。我们的学生学了很久的音乐,到毕业了,也没搞清楚中国的古谱、工尺谱,更不会唱,也没有人教。中国的音乐学院基本建立在西方音乐教育体制上,整套标准都是西方的,西乐才是主流。目前来说,在学院里确实不能很好地传承民间音乐。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实际行动,有心就去做,能做多少是多少。我相信慢慢大家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做出一定改变。现在强调复兴中国文化、讲中国故事,希望中国的音乐学院会越来越重视我们传统文化的生长。这要靠大家一起努力。比如说今天的沙龙,我就看到来了很多年轻人,还有不少行家,我看再拉两个五架头出来都没问题。”
南亭会扬手一呼,果然把观众席上的王润文、郭佩丽、陈美力、张锦威等几位好友叫上了台,临时把五架头变成了八九件乐器一起玩的私伙局,奏起了《平湖秋月》。这一曲没有事先排练的乐曲,奏出了一种分外自由的闲适,仿佛几个好朋友不期而遇,既熟悉又惊喜。
吴迪说:“这就是现场开局,兴之所至,我们广东人就是这么散漫啦。”这个临时私伙局在台上演奏,有人坐着有人站着,姿态确实有点散漫,但音符与音符之间却是熟络的,颇有阡陌相望、隔岸相呼的野趣。音乐像时光隧道,让人回到沙湾古镇的午后,知音茶聚,弹琴唱曲,至夕阳斜照,炊烟飘摇,闻到饭香就踱步回家。这哪里是表演,根本就是自娱自乐。任何艺术的最高境界,都是为己的艺术。
粤剧学者沙龙的主办单位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院长陆键东在沙龙开场致辞时说:“广东音乐有一百多年历史,能风靡世界,其中很重要原因就是广东音乐接地气,喜欢‘夹band’,三五知己可以一起玩,音乐使陌生人变成朋友。广东音乐之所以能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是因为广东音乐对优秀艺术的容纳性。今天是一个活泼的聚会,大家可以欣赏到广东音乐的自由、开放、包容。”
自由是广东音乐的灵魂。因为自由,广东音乐在故乡有强大的吸纳性,百川归海,为我所用。因为自由,广东音乐在他乡有神奇的渗透性,蜿蜒之处,落地生花。
郎平是南亭会中唯一的非土著人士。与童少一样,他也是吴迪的学生。这位祖籍江西的小伙子如今在广州从事群众艺术推广工作,已经是新广州人了。他说:“读书时我连粤语都不懂,但是广东音乐我一听,不得了,太有魅力了。广东音乐有一套完整的审美和语言,但却很包容,并非土著才能玩。接触十多年了,广东音乐依然这么吸引我,我就是被粤化的典型。而且,粤菜还这么好吃。”
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院长陆键东致辞(郑迅摄影)
郎平讲述一个外乡人对广东音乐的感情(潘晴摄影)
观众席上来了很多广东音乐的知音,被南亭会召唤上台即兴演奏(潘晴摄影)
即兴有即兴的随意与闲适(潘晴摄影)
沙龙中的另一个即兴节目,是文德路小学学生佀化屯、刘子钰上台演唱粤语童谣《食荔枝》(陈辉权词曲),南亭会现场伴奏(潘晴摄影)
在音乐浪漫自由的语境之下,“地域”与“时代”不再是狭窄的定义,就连音乐形式本身,也是灵活生长、摇曳多姿的。
南亭会在演奏传统音乐之时,以节奏、轻重与格局的微妙挪移,让人聆听到某些融入现代人思想与情绪的弦外之音。此外,他们干脆直接跨界。余乐夫和童绍民,还是摇滚乐队“吹波糖”的成员,创作粤语摇滚,叱咤本土小众音乐地头。何谓“吹波糖”?地胆也。
沙龙进行到一半,余乐夫说:“是时候转一下话题了。我们从小在大城市生活,一定会受到当下潮流文化的影响,而我们又是学民乐的,我们身上常常会出现不同的甚至极端的两件事情。刚才玩了那么多‘老土’的传统音乐,下面我和童少会变身一下,玩点广东音乐以外的东西。”然后他神秘地说:“要等我进去换个道具。”
在余乐夫起身走到幕墙后做准备的空隙,吴迪介绍说:“我和乐夫是大学同学,我高他一届。虽然我们是学民乐的,但是我很少见他背着高胡,都是见他背着吉他,我还以为他是学吉他专业的,更没想到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其伟。乐夫1999年就创建了吹波糖摇滚乐队,后来又拉童少一起加入。我们经常很错乱,在玩广东音乐的时候,他们商量明天的摇滚show,他们在玩摇滚的时候,又说什么时候要准备一场五架头……不管怎样混搭,他始终要回来的,回到广东音乐的本源,因为这不是音乐,是一种生活。”
话音未落,余乐夫回到了台上,背着一个吉他,顽皮地向观众挥手。童少也一跃而起,挥动双臂,煽动观众一起鼓掌打拍子,一起嗨。
余乐夫弹吉他,童少演唱了一首他们自己创作的粤语歌《盛夏》,是情歌,也是童话。几分神气、几分颠倒、几分酸甜、几分懵懂,混在一起,摇出气泡,举杯饮尽,此谓“青春特饮”。
沙龙的气氛达至高潮,观众随着节奏舞臂呼应——虽然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没听懂他们唱什么。
也许,觉得很好玩,就是懂了。
玩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挑战。艺术往往不是在空旷之地产生的,而是在夹缝中生长的。余乐夫说:“我们这一代是在中西文化碰撞中长大的。我们玩音乐、搞创作,首先要反应当代的一种感情,这和传统的基因并没有冲突。我们手中的乐器是农业文明的典型产物,而我们身处这样一个工业时代,我们演奏传统的曲子,也应融入现代人的气息和情感,这是我们躲不掉的责任。我爸爸余其伟曾经很担心我会走一条‘不正统’的路,但我自己很清楚,还是会‘回来’的。
吹波糖
余乐夫曾说,民乐是亲情,摇滚是友情。此话道尽了所谓传统与创新的纠结与相生。其实他追求的大概只是乐趣。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个研讨会上听余乐夫说,现在的学生技巧都很高,但忘记了学音乐的乐趣,很可惜、可怜。
不久以前,我邀请余其伟主讲了一期学者沙龙。余其伟说:“学音乐的年轻人除了刻苦练习技巧,也应提高自我修养,重视艺术造诣中的趣味与意境。学习民乐的学生,面对日益工业化的社会,逐渐疏离了农业社会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的诗意,他们演奏一些高难技巧的现代作品还可以,一旦演奏如《春江花月夜》《雨打芭蕉》《妆台秋思》等古典或民俗味很浓的乐曲,往往显得乐感钝呆、思想空白,没有意境。这些都需要警惕。”
这两父子,也许自己都不察觉他们那么相像。
余其伟知道自己的儿子很优秀,但他从不出面“挺”儿子,甚至很少看他演出。他说儿子能在学校教教音乐、在乐团当个乐手,他就感到很满足了。谈到余乐夫如今在作曲上的成就,余其伟的欣喜溢于言表。谈到缺席了余乐夫硕士毕业典礼的往事,同时作为父亲和导师的余其伟又充满内疚之情。
对余乐夫而言,余其伟是严父、严师。不知乐夫是否知道,爸爸的严肃背后的用心良苦?
也许爸爸刻意要锻炼儿子,使其磨砺成长。
也许爸爸很信任儿子,相信他能独当一面。
也许爸爸知道自己名气太大,不愿让儿子背负压力,便给他一个温情而轻松的距离。
在沙龙结束之前,我作为主持人,送了一个惊喜给余乐夫、给南亭会——这是余其伟为这次沙龙,给几位年轻的广东音乐演奏家发来的寄语:
“几位青年音乐家,居然将粤乐组合‘南亭会’与摇滚组合‘吹波糖’系于一身。在古典与时尚、传统与潮流中穿越游走,是时代的尴尬?生活的无奈?抉择是艰难的。
'南亭会'十五年,伴着'吹波糖'一路走来,在思考,在自省,在借镜;也呐喊,也挣扎,也渲泄。他们要的,首先是活着的意义,然后才是音乐的适意。
然则,生活和艺术总是指向未来的。在这行程中,几个青年音乐家,还会多向传统学习,还要得到理解和包容。无论是老一代、中生代抑或新生代,我们的理想,只有在不断的实验和改进中,才能逐渐趋向美好和完善。
——余其伟 2018年11月15日,香港”
听罢爸爸的信,余乐夫语塞了两秒,木讷地说:“突然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爸爸说,我们要的是活着的意义和音乐的适意,‘适意’地‘活着’,道出了我们的追求,也道出了广东音乐之妙。”
沙龙主持人钟哲平,读出了余其伟的信
钟哲平与主讲嘉宾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