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线女唱腔浅探

    发布时间:2014-01-15 作者:本站 来源:中国粤剧网 点击:

          我与红线女的合作整整二十年了,一起编剧,我写曲,她演唱。在悠长的岁月里,做人治艺,我都学了许多东西。今既暮年,懒于创作,还欲献其微末,不自量力,对红线女的辉煌艺术成就作些探讨。这里先对红腔试行浅探。 
          研究者重在考据,编剧者惯于虚构,我以编剧者而做研究工作,自是想当然的居多,只能聊备一格,或权作抛砖,希图引玉。 
          海内外欲学红腔者不少,爱欣赏红腔者更多,无论学习或欣赏,都希望能深入、透彻、具体地理解、领会红腔的精妙,始快见功而更满足。 
          红腔之精妙,在于神韵。神是传人物性格、思想、感情之神,韵是发而为声、为腔、为曲的感染力,两者巧妙结合,才能凝成一股使人荡魄回肠的力量。 
          神韵必须有载体,红腔在行腔上的旋律、跳搭、跌宕、吐字以及节拍(叮板)的灵活掌握等方面的特点,便是载体。但是若只注意了红腔在行腔的特点而忽略其神韵,那只能算是得了红腔的皮毛。若空言神韵而不掌握其行腔上的特点,更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先探讨其行腔的特点。 
          人们听红线女的唱曲,第一个感觉是吐字发音,非常清晰、玲珑、准确。这本是所有歌唱名家的起码要求,红线女的特点,在于她能充分理解每句曲词、字句的涵义,能用发音的重轻、行腔的徐疾。去表达词语的主次,使主词更加突出,文字更加形象、生动。试举〔昭君塞上曲〕为例:首句“走过了离离青草”,“离”字,词典解释是“枝叶纷披貌”。用“离”字去形状草本植物的茂盛,起源甚古,诗经“小雅”,就有《黍离之章》,写周室故臣,重游西周故都,见宫室寝陵,已长满茂盛的黍苗,不胜兴亡之感。后人连用两个“离”字去形状草的丰茂,我始见于唐诗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连用两个“离”字,意境又是不同。在白居易之前,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诗中,有“昵昵儿女语”之句。古人用字,常有同音通假,如果允许联想、附会,两者词意合并起来看,我们仿佛望见广阔草原野丰茂的青草,在微风吹拂下,一双双小儿女,在倚肩接鬓,或轻挽纤腰,脉脉传情,喁喁细雨。要体现这个意境,两个“离”字必须相连唱出,才能状物传神,显出韵味。红线女正是这样唱的,她用极柔美的声音,紧连着唱出这两个“离”字,到第二个“离”字才用腔,就把本是无知的青草唱活了,这便是神韵的具体体现,是红线女把自己深厚的文字造诣运用到演唱中。她常教导演员要多读些书,尤其是古典文学作品,确是切身的体会。 
          第二句“望不尽莽莽黄沙”。“莽莽”这两个连用字又不同了,“莽”是形容无边无际,红线女深解其意,深得其妙,她把两个“莽”字分开,逐个字平均地、又有力地唱出,语气加重了,无边无际,意境恢宏深远,景象开阔凝重,整句曲的感染力大大加强。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是研究、学习红腔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红腔神韵的一个精微之处。 
          红腔的另一个特点,是深得尖沉跌宕之妙。所谓“尖”,是指唱词中阴平声的字,“沉”是指唱词中阳平声的字,这是据粤语声韵而分,也是粤曲所特有。尖、沉两字连用时,发挥其抑扬跌宕,便成一种优美旋律,这也是粤曲歌唱者历来极为重视的。红线女利用其天生好声线,音域广阔,挥洒自如,把尖、沉的妙用发展到更高境界。试举《打神》中的一句〔反线二簧〕为例:“岂料他姓名标”,“名”字阳平是沉,“标”字阴平是尖,两字连在一起,就构成较大的跌宕。一般唱法,“名”字唱2,标字抛高唱腔是,有的拖腔是,这样唱的情绪是哀怨、或哀诉。红线女在这里,“名”字沉低一个音阶唱1,“标”字直线抛高两个以上音阶唱,到6字断收,这样一来,跌宕更强烈了,行腔更美妙动听,更能吻合曲中人焦桂英当时的情绪了。前面,焦桂英一路委婉唱来,自己如何尽心尽力,尽情尽意,救王魁于坭途之中,登之雅席之上,帮助他上京考试,把自己终身寄托在这男子身上。可是王魁一旦身荣,突然来一个大转折,尽忘前约。红线女使用特别强烈的尖、沉跌宕,愤出一腔悲愤之情,撼人心魄,使唱腔艺术和人物情绪得到完美的结合。 
          红腔的另一个特点是吐字柔婉。柔婉是女子的天性,是性格美和仪态美的表现之一。体现在吐字行腔上,有一种温柔、委婉、娇俏的韵味,一种醒人耳目的感染力。历来唱家都十分重视,红线女在这方面更为突出、美妙。试举《一代天娇》开头的几个短句为例:身飘遥的“遥”字,正音是5,红线女在5之前,是由3音滑上去的。风飘的“飘”字,正音是6字,红线女在6之前,是由1音滑过去的,而3和1都是用半音,用轻音唱出,到5与6正音时,才用重音,听起来是,这样轻重分明,不但吐字准确,而且行腔飘逸娇俏,温柔委婉,韵味无穷。我们细心欣赏,深入探索,红线女的唱曲,几乎每一句的重点字,包括文字上的重点字和音乐上的重音字,都使用这类修饰音,而且多是用半音。别人唱曲是七个音阶,有时遇到曲文与曲音不尽相符,唱来就显得生硬、呆滞、拗口。红线女用尽了十二个音阶,而且各尽其妙,她驾驭了曲文而不被曲文所制约,在乐谱板腔之中游刃自如,从无生硬、呆滞、拗口之弊。曾听她对人说:你放手写罢,只要你能成文,我便能成曲。 
          红腔的另一个特点是腔音娇美。娇,行内话是“刁蹬”,所谓“刁蹬”,是抑扬顿挫、婉转流畅,听起来十分悦耳赏心。例如《昭君出塞》中的一句“黄土竞埋香”,“埋香”两字间的行腔,唱了“埋”字的5音后,顿一顿,跟着7170顿一顿,到1字又顿一顿,整个行腔在浑然天成中显得疏落有致,具有一种迷人醉人的魅力。这方面的例子,在红线女的唱曲中是很多的。 
          美是一种形象、一种神韵,是外在和内涵的总和。红线女的唱腔,正是通过她音乐的形象美,显出其神韵美。人们从她的唱腔中,可以体会到出一种丰姿绰约、皎洁清丽的动人美态。繁花似锦是美,雅淡梨花是美,茫茫白雪中一树红梅也是美;前者是锦绣芳华之美,后者尤为突出。例如又是《昭君出塞》中,“白云浮恨影”那个“白”字的行腔,整个拍子都是6音,一气呵成,朴素无华,轻盈飘逸,使人意会到一朵白云在空中浮动,是那么高洁、那么出尘,其流畅的行腔,又增加了白云的动感。这种例子,在红线女的唱曲中多得很,她最善于利用行腔,牵动人们无边的想像,即所谓引人入胜,使人耳听唱曲,脑海中浮现出曲中人物,留给人们无尽的韵味,这是红腔的魅力之一。 
          红腔的另一个特点,是每每在一句曲的最后一个字的后面,像全不经意的加上一个助语俗音,立即使全句曲增添活力,使曲中人的形象跳跃而出,形态活灵活现。例如在《昭君塞上曲》的〔南音〕中有一句:“篱边野菊上有葡萄架,是我幼年常玩耍唧”。这个“唧”字,原唱词是没有的,红线女加上了,一个幼女的天真、纯朴的神态就活现出来了。又如在《苦凤莺怜》中,崔莺娘唱的那一段(中板),有一句“以诗酒供人使命唧”,最后一个“唧”字,原唱词也是没有的,红线女加上了这个“唧”字,不但使原来行腔中的6 1不用补足音,而用实学补足了。因为花旦唱〔中板〕的收腔是1音,而这句曲最后一个“命”字是6音,不但如此,还使全句曲乃至全段曲显得朴实无华,娓娓如道家常,适合曲中人当时的情境和用意,增加了感染力。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是把全段曲意总结了、完结了,表明了在平康里中的崔莺娘,除了以诗酒悦客之外,再没有其他了,这方面的例子也不少。红线女善于在行腔中利用一个音或一个半音,一个似乎是漫不经意的粤语俗音作衬字,起着微妙、巧妙、美妙的作用,这是岭南文化与粤曲文字相结合的效应,这是欣赏或探讨红腔艺术的人不可不注意的。此举经常是点睛一语,令人拍案叫绝。 
          另一个是红线女唱〔中板〕(包括〔反线中板〕和〔乙反中板〕)时其唱腔和板式的特点。
          〔中板〕是粤曲中一个较古老的板腔,在过去“江湖十八本”年代,是唱腔中一个主要的曲式。由于它在句式上有三字句、七字句、十字句,在节奏上有快、中、慢,可以广泛地渲染角色的各种不同情绪。后来艺人们又创出了〔反线中板〕、〔乙反中板〕等调式,表现力更强烈,感情更丰富,姿彩更纷繁,在唱腔中更普遍使用,可说无戏不有,甚至无曲不有。但〔中板〕也有它的缺憾,因为它在一句中有几个字都是从底板唱出,有时一个相连的词语,尤其是必须相连、或相加起来就出现曲文中所需要的、有特定意义的词语,在唱出时为“底板”所割裂,原意反而不清,甚至出现反意。又每因行腔断碎,影响到感情的抒发、腔音的流畅。红线女巧妙地补填了这个缺憾。例如在《一代天娇》的〔反线中板〕中,有一句“当日一页铜琶歌”,铜琶是她情郎的名字,又是她俩当日定情的一首歌名,按照一般唱法,“铜”字之后落一个“底板”,即顿一顿,然后“琶歌”两字连起来唱出,这样,“铜琶”作为一个名词就被割裂开来了,而“琶歌”又不知是什么意思。红线女把“铜琶”两字接连唱出,然后从“底板”开始行腔,连续三拍,一口气唱出一个非常温婉、飘逸、昂扬的运腔:
     

     
          音域跨越七个音阶,由甜蜜的回忆到激越的喷发,角色的感情活现了,尤其是使铜琶这个名字不致割裂,可说是会意传神,情词并茂,相得益彰。这种例子,在红线女唱的(中板)中也是经常可见的。 
           红腔的另一个特点,是叮板(节奏)的灵活运用。戏曲演出都有强烈的节奏感,可以说离开节奏便不成戏。而粤曲的叮板规范更为严格,稍有差误,行内叫“撞板”,这是歌唱家,尤其是名家的大忌。其中一板三叮的〔梆子慢板〕、〔二簧慢板〕的板起板收,一叮一板的〔中板〕是叮起板收,每节中的行腔落板都不能差失。由于近代唱家的行腔越来越精细,要求表现角色的情绪越来越细致、复杂、微妙,要使唱腔越加浑圆和委婉潇洒,若死守原来的板式,按叮板落字,行腔就会呆滞,也未必能表现角色特定的情绪,丰富其复杂的感情。早就有前辈名家作了一些突破,例如在七字句〔中板〕中,把第二个字和第六个字,本来是按叮落字的,提早在叮前落字,在底叮行腔。红线女在这方面创造性更大,她经常在第一个字落叮唱出后,紧接唱第二个字,把原来应该停顿的底板和跟着应该落字的叮,全部行腔唱出。前面所举“铜琶歌”三字的唱法便是例子。有时又把本来是落叮唱出的第六个字,提前在底板后唱出,把该落字的叮,变成底叮拉腔到第七个字,板收。后一种唱法,许多唱家都会如此。红线女的与别不同,就是把第六个字提得更早,几乎与第五个字后的底板紧密相连,这样行腔的时间更多,旋律更加优美丰富,这在红腔中是更常见的。 
          红线女在板式上的微妙变化,往往出乎人意外,但又全都在传统格律的规范之中。但她绝不为标新立异而变化,全是按照曲词的内容,配合角色当时的处境、情绪而创新。试举《打神》中一句〔反线中板〕“一纸休书”为例:
     

     
          听说当时的掌板师傅一时竟未能适应,不知如何落板。这句唱腔不只新奇美妙,而且把曲中人焦桂英当时的情绪刻画人微、准确传神,使人牵心动魄。那一纸休书,正是焦桂英荚命运的大转折,由美满的梦想跌落悲惨的深渊。红线女在“纸”字之后,用一个字2字长音唱出,在长腔中含着震颤、含着绝望,良久良久,才喷出“休书”两个字,使人觉得她经过无尽的痛苦,不忍、不愿、不敢、又不能不唱出 “休书”两个字,把焦桂英当时的心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催人泪下。红线女唱腔特点的广博精微,决非一篇短文所能尽述,何况我不懂音乐,又不善歌唱,只能就显浅所见,略述皮毛,以后还要再深入探讨。这对自己是个学习,也希望稍有裨益于欲学红腔和欣赏红腔的知音人。 
    (原载《红线女艺术研究》 第一期,1999年6月出版)